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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我大舅是個善于偽裝的貪官,是個狡詐的政客;說我大舅的一生都在成功玩弄權術的自我陶醉和滿足中,在路人的唾罵聲中官運亨通。說我大舅壞話的人中張木生是個積極分子,張木生說我大舅精彩地搞垮了一個神圣的行業,直接能給老百姓造成一百年的遺害,可惜小城的人全被蒙蔽了,非但沒有人生啖其肉反而還對他點頭哈腰。張木生口中念念有詞:“磬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說我大舅搞亂行業的“事跡”可以寫出十部長篇小說,啊呸!張木生,你敢寫我大舅我和你沒完!小縣城的部局級值得你也這樣上綱上線?
其實沒有這么夸張,我懷疑張木生是因為被我大舅罷了官后才這樣說的,茂林批駁了我這個說法,茂林說張木生冤枉,太虧了。反正張木生和我大舅的是非曲直連鬼都說不清。張木生說他自己是把職位當成是一個為窮人辦事為行業著想和展示自己才華的平臺,自己沒有私欲,所以敢碰一些為非作歹的有關系有來頭的人物而招來的是非。大舅則罵“他媽的連私心都沒有,這還是人話?‘水太清則無魚’狗日的連書都不看。”
大舅是看書的,早年訂過《演講與口才》、《名人傳記》,大舅說《控制論》沒看懂,《厚黑學》看了,看了幾遍?張木生說不清,只說偶然在大舅的床頭看見過《厚黑大全》和《領導高手》,大舅書房的書比縣城小文人家里的藏書還多。張木生說那全是在給行業配書時貪污的好書。
自從大舅把我調進他的單位以后,我對大舅是很忌憚的。別看大舅圓臉小個頭,走路不緊不慢不聲不響,但卻不停地在窺測四周,像貓科動物里的豹子,不言自威,發起脾氣來像一頭發瘋的獅子。大舅有一萬個讓下級臣服讓單位肅靜的方法。大舅統治單位首先是要把二把手和副職鎮住的,對“二把”張局長和其它副職在單位閑聊不會坐視不管的。發現有張局長和副職在單位串門子閑聊,他便站在院子里直呼其名,未等對方回答,大舅便變成了很恐怖的腔調大喊一聲張局長那無實權后讓人生厭的名字,待到張局長趕緊出門露出驚恐之狀時,大舅卻用和藹的語氣說:“與你商量個事,”或者看到張局長臉上有怒色時,大舅則過去摟抱著張局長的肩膀說:“你個慫,跑到哪兒去了。”每當這時,氣氛當即緩和,張局長的臉上往往還掛著尷尬和苦澀的笑容。有時見張局長和其它副職在單位閑聊時,大舅也從各個辦公室轉一遍,半是玩笑半是調侃地說一句:“煽慫哩煽。”于是平時就有一些機靈的人似乎不經意地對大舅說“昨天局長不在家,張局長在龐科長那里說笑話,誰誰在場笑得把水潑在脖子里面。”“張局長酒量還行,昨晚和誰誰在一起喝了不少”。于是大舅見了張局長就趁著人多皮笑肉不笑地說“煽慫哩你煽!”因此不管副職、中層還是單位職工,都不敢竊竊私語。大舅曾找了一個小借口在會上罵張木生“你欺上瞞下!”散會后我看到張木生正要和大舅急,大舅卻過來一把摟住張木生的肩膀東扯西拉,“咯扒灰的”開起玩笑,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兄弟,搞得張木生沒脾氣。這一回我看出了大舅的狡猾,他并不是真心說張木生“欺上瞞下”,而是要找機會用一下“欺上瞞下”這個詞來震懾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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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大舅當了局長之后,這個行業一下就活泛了,大舅是這個行業舞風賭風的開拓者。大舅說:“原先那慫,一身的‘癌細胞’,搞這死,沒有活力,怎能與時俱進?”大舅召集全縣各站所的頭們進城開會要求大家第一天晚上報到,帶領大家進舞廳。舞場上大舅笑著罵王站長:“慫,連舞都不會跳,跳舞多簡單,你想踩我的腳,我偏不讓你踩。”第二天開會前,大舅和汪站長開玩笑:“狗日的老汪,跳舞褲兜里裝個蘋果,一晃一晃地把女娃子都嚇跑了。”汪站長趕緊說:“沒有沒有,編的,編的,”大家開懷大笑。汪站長是大舅的同學,大舅當局長后提拔的,笨得像豬,憨得可愛。但卻是個長眼色的角兒,他了解到大舅與很多縣上領導都是牌友,特意將辦公室挪出單位,挪到一個風景好的地方,為大舅專設了僻靜的打牌的場所。
大舅開會不習慣念辦公室寫的講稿,念稿件的語氣像下了國道省道又沒有出過縣級部門領導的山區道路那樣,磕磕跘跘,坎坷不平,有時胡亂念幾句小標題或好聽的句子后干脆信口開河。辦公室善于熬夜寫稿子施展才華的主任頓失魅力,生些小悶氣后改行。
大舅的信口開河足可以讓平庸的下屬津津樂道,記得在他上任半年后的一次全縣負責人會議上,丟開講稿,甩一下不識相的遮擋光亮前額的頭發,呷一口高山綠茶,真誠地說:“當領導要有悟性,要懂得官道。不管你所在的鄉鎮大小,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工作要擺布好,不要像個‘瓷慫’讓工作給拌住了;要騰出手來搞好各方面的關系,搞好關系比什么都重要,怎樣處好與領導的關系,我說三點:一是見領導要適時,什么時候見,什么事情匯報,都有講究,既不要一天到晚在領導面前蹭讓領導討厭,又不要因貪戀你那一點瑣碎小事疏遠了領導,領導不欣賞你了你搞的那點爛工作起什么作用?見了領導話多少要根據領導的臉色掌握分寸。二是要善于展示自己,把自己‘推銷’出去,領導不了解你,說明你是個笨慫,群眾不理解你,說明你工作沒有大氣派,沒有把自己展現出去。他媽的有些人辦事縮手縮腳,連一盆花,一幅標語,一頓飯都算賬,人家對你是什么影響?三是領導是什么性格,有什么愛好要心中有數,人是講情感的,平時啊,逢年過節啊,不要老是瓷在那里不動。”說著對張木生瞟了一眼。
張木生身上打了一個寒顫,其它人卻聽得津津有味,心有靈犀茅塞頓開似黑暗中的探照燈照亮了前進的方向。明白人還悟出了聽前任局長的話鉆業務抓業務講業務用業務衡量人使大家統統都“進步”慢,因此對前任局長的崇拜之情霎時煙消云散又頓時轉化為對大舅佩服的五體投地:原先并不是全不懂而是沒有那個風氣啊,原先,行業內部憑業務而拘謹,行業外部憑工作而關系僵,大家多累?現在這個局長太關心下級太理解人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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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的那一聲罵“欺上瞞下”嚴重挫傷了張木生的自尊,張木生心靈深處猶如灑上了一層冰霜,透骨的涼,前所未有的羞辱感使張木生無地自容。張木生本來是一個具有文人氣質的有著自己做人信條的原則性很強的人,平生最看不慣弄虛作假欺上瞞下招搖撞騙蒙混過關,他受人稱道的除了認真負責吃苦耐勞外還有撲下身子抓業務工作的能力??扇缃褡约簠s在這么多有頭有臉的人面前當眾被定性為“欺上瞞下!”這對他的打擊太大了,情感上不能接受,心里上感到憋屈。
在張木生的感覺里,你來當局長外行領導內行現在都這樣是組織的安排也就罷了,你不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對待一個無愧于工作良心的人。還讓張木生感到氣憤的是在一次一把手會上,大舅捕風捉影地訓了茂林后手指著大家說:“據我掌握的情況,坦率地說,你們,沒有一個是清白的!”這一句在當下猶如大實話搏得了在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會心的竊笑,張木生卻產生了有口難辯如梗在喉的感覺,又一次感覺到受了侮辱。
還是茂林看得透想得開。茂林勸張木生說你不要當真,他罵人和表揚人純屬為了樹立個人的權威,是用來詐唬人震懾人而并非心里所想,他說過的話連他自己過后都不記得了,你氣死是白氣死!你沒看那些吃喝嫖賭做生意發財嗜錢如命的人跟他都是稱兄道弟的朋友?工作一安排或節假日閑暇時間都與這些人在一塊打牌?他這樣流氓加政客的個性現在是吃得開升得快,你計較你個人吃虧,劃不來。
張木生說:“還是你行,你這是‘有容乃大’呀。”
茂林說:“是的,可我做不到‘無欲則剛’跟上這號領導,‘剛’不起來呀,他任用和罷免全沒有一點規矩,順著點吧,萬一他一不高興把你免了,你不但沒有展示自己抱負的平臺了,連是非曲直都說不清了,就把你否定了,人們怎么看,肯定認為你是有問題的了,這年頭誰還說公道話?當上官保住官就是真理就是正確就是好人,免職了就有滿天的是非就是壞人,像我就罷了,各方面都中游一般,你這么優秀罷免了不是冤枉?”
其實茂林沒有我看得透徹,大舅用人完全有規矩,他看人是看背景和勢力的,雖然他造了很大的聲勢說的是工作,但實際上用人與工作無關,抓工作只是他當領導的一種裝潢,一種虛張聲勢的策略。這個秘密我一開始就看懂了但我對誰都沒說,我不能壞我大舅的事。等那些老實人明白過來時已經晚了,好職位都被占滿了。好在大舅善做思想化解工作,夸夸海談之后幾分解釋幾分幽默幾分調侃幾分打壓,然后一頓好吃好喝,那些不平的心態就被無耐的既成事實蕩平了。我為此還悄悄地笑話過那些貪吃喝的沒出息的頭兒。我還看出大舅說張木生“搞不了行政”是假,因張木生沒有背景又勞心拉關系才是真。
我看到張木生曾試著與大舅改善關系,想把有些事情解釋清楚,但由于張木生怕大舅,說話總是詞不達意,半訕半飆半直半彎四不像,半句話沒說完就被大舅頂了回來,落荒而逃。大舅還望著張木生的背影冷笑:“咯書呆子,半糙子,誰聽你羅嗦。”
從此,張木生對大舅敬而遠之,脧一眼就像躲溫疫一樣避之不及。
知識的災難,文化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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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大舅到這個行業時間不長,但大舅對這個特殊行業熟悉的速度之快讓人嘆服,可惜他熟悉的是人情世故,他迅速摸清了哪個人來自哪條線,遺憾地發現很多人都沒有社會關系都是些搞不了行政打不開局面的庸人,這明顯是前任自己的人,看來前任這狗日的還是精明。大舅永遠不會明白這都是些業務骨干,業務行業與行政行業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業務行業業務至上使行業輝煌,業務行業的輝煌所持續的年限在十年以上,所產生的深遠影響足可以使多個后任受益而導致個人輝煌,就像前人栽了一片桃樹桃子熟了卻由后人來摘,類似毛蔣當年的“桃子究竟該誰來摘”的摘桃之爭,按照毛主席的意思桃子應該讓人民來摘,可是人民沒摘,全讓那些一心想著升官發財的投機分子摘去了,讓大舅培育起來的黑幫摘去了,這個小縣城的四大黑幫交替弄權本是這個行業的歷史但唯有大舅扶持的黑幫最惡,昔日奠定的良好基礎僅起了官道鋪路石的作用。
大舅的秘密我全知道。他是搞行政工作出身的人,行政工作是一把雷厲風行的好手,與其說他認行政上的人,不如說他把這個偌大的專業性極強的行業賣給了行政,對于行政上的事是有求必應,言必行,行必果。全縣系統內凡是與鄉鎮副書記、副鎮長以上領導有親屬關系的人分批全部提撥,縣上要害部門領導的親屬全部安排在要害位置,提撥人就像批發商品,正應了當年威虎山上座山雕的那句話:“等國軍一到,我就是北滿的司令,你們都弄個旅長、團長干干。”張木生看不懂,說這是個專業技術行業,要那么多吃糧不當差的官干什么?茂林說你不懂了吧,這叫與時俱進,現在不都是這樣?這年頭誰還不想過把官癮,活兒輕巧名聲好聽享受待遇跟著吃喝,反正官位是黨的,人情是個人的,你沒看人家現在在這個小縣城的威信,可以與當年毛主席相媲美。
張木生料定和茂林是說不清楚的,悲憤地說:“你哪里知道我那個鄉鎮小哇,資金有限,現在是當兵的比當官的還多,一桌子坐不下,二桌子坐不滿。大家都知道我是沒有背景的主,都在找輕松推諉扯皮你連一個都不敢得罪,一天到晚把主要精力都花在團結協調不出亂子上,出了亂子是你沒弄好,哪里還有心思搞工作呀!”張木生越說越來氣,一甩手扭身就走,茂林搗著張木生的脊梁骨說:“思想不解放,誰是誰非誰讓你認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和諧和諧不就過去了?頑固不化,一根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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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是打心眼里佩服大舅的智商的。大舅搞工作是年年月月都有新花樣,花里胡哨讓人目不暇接,游行及其它活動的聲威可謂壯哉!大鄉鎮基礎好有錢肯花錢的單位出盡了風頭,越是有錢越給錢,越是工作好搞越是得到褒獎。我是同情張木生雖然能力很強卻是有苦難言的,工作搞得沒氣派沒看頭就沒有良好的行業形象??墒谴缶瞬贿@么看,大舅說你狗日的張木生……我不收拾你就對得起你了。
大舅最好的口碑是講義氣,老汪帳目上出了問題,大舅到處找人一手擺平。劉福發酒風與職工打架三次,酒后與飯店女服務員調情失度被打兩次,有呼聲免職被大舅保了下來,結果成了一個不倒翁,茂林的鄉鎮出了人命十多人到縣上告狀大舅將事情全部攬了下來。我告訴你這都是表面現象,只有大舅喜歡的人工作中出了問題他才兜著,很少有人知道茂林這個滑頭與大舅的關系是很好的。張木生鄉鎮同樣出了人命大舅非但沒兜還從中挑事,全憑張木生靠自己的能力自己擺平的。
大舅后來總結了很多教訓,與這個行業的大小頭們多數人的感情是很深的,他利用手中的權利給每一個人都做一件好事,可大舅也有迷惑的地方,人是玩得天衣無縫,工作搞得感覺良好,怎么這個行業的實質性的指標卻是“床底下拜年,一年不如一年。”他哪里知道,他上寵佞人,下憑關系,幫派橫行,評優樹模全部變味,而他自己卻一無所知。長期的作為,冷了整個行業的人心。把一切都看透后,人人想當官,個個想進城,天天想發財,時時想改行成了人們的普遍追求。真心搞事業的人與他不是一路人不合他的口味,遭遇反復打擊后人們都把事業拋到了十霄云外,如山的檔案記錄了人們的應付和作假,慌亂的神態掩飾不住人們投機走捷徑的步伐。
大舅高升了,走之前將張木生等一批不喜歡的人免職了,是不是為他培養的接班人“掃清障礙?”這個我說不清。
張木生被免職后,我明顯地感覺到機關里的人立刻轉變了態度,視他為洪水猛獸,只有茂林偷偷地去看了他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