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黃亞洲:行吟婺城(中)
行吟婺城(中)
黃亞洲[浙江杭州]
金華博物館,
我看見了雞毛飛上天的早期形態
我看見了高高興興的搖著撥浪鼓的早期“雞毛換糖”人。那時候,雞毛還沒有飛上天。那時候的雞毛,還在飛翔的練習階段。
這些義烏漢子,頭上盤著長辮,串街走巷,用糖餅,用雞毛撣子,每天換取大清朝的一地雞毛。
那時候大清朝還沒有死絕,但他們已經幻想雞毛可以飛起來了,起碼他們妻兒老少一家吃飽的崇高理想,可以離地三尺了。
清代的竇鎮寫《蘭溪竹枝詞》,流淚說:“義烏老少盡堪憐,個個撐篙齊用肩,百貨往來須納稅,巡丁高喝還停船。”
在義烏有高鐵有機場的今天,我們不要忘記早期的雞毛換糖人。他們的雞毛四百年沒有飛起來,但他們一直在笑,因為他們的底色是沒日沒夜的勤勞,他們始終相信鳳凰是雞變的。
只有在博物館里,我才能相信,制度與政策的偉大。
八詠樓之夜
來八詠樓,你會不會跟著詠詩,哪怕是晚上來?
來這里詠不詠詩,這是一種立場,一種做人的標準。
南朝的沈約連著來了八詠,后來,唐代的嚴維也來詠了;宋代的李清照也來詠了,元代的趙孟頫也來詠了;站在武義江、東陽江、婺江的三江匯流之處,每一陣風都是花粉與愛情,誰敢婉拒詩歌?
江流浩大,山色空蒙,中國一片好顏色。浙中腹地就代表了江南,江南就代表了中國——今天你不大聲吟詠,還好意思拾級而上?
你走四級,就是七絕;你走八級,就是七律。須知江山就是為了吟哦才鋪陳在這里的,詩歌就是為了愛情才凝聚成樓的。
就為這片好山好水,太守沈約才壘詩成樓,你到了這里,怎么還敢婉拒祖國?
登此樓,沒說的,只要是人,就是詩人!哪怕公雞嗓子,哪怕是在夜里,也能喚出黎明——與祖國,樓臺會!
夜訪侍王府
仔細搜索1862、1864,乃至1866年。今夜,歷史一寸接一寸晃動,我感謝守護人一支好客的手電。
今夜,我承擔西醫的角色。我說,啊,啊,1862、1864,乃至1866年。都說,啊,啊,侍王府一直大張黑色喉管。
喉管深處,果然就發現了曾國藩布入的毒刺,一次致命的針灸,叫歷史翻篇。
不能不注意到漳州這個地名。天國崩潰,唯侍王不予承認,在此苦撐兩年。于是,命運就像邏輯一樣自然:活不好,就反;反不成,就敗;敗也敗不得時,便無妨來個碗疤,結在頸子邊!
歷史的疤,通常都叫紀念館。至今糾結,這長毛造反的事情,究竟怎么紀念:是偉大的農民運動,還是從人到猿?
侍王活了三十年,侍王姓李,廣西鄉下戶口。侍王進城謀生的故事有點兒勵志,而且精巧,值得在今夜裝進一支手電。
他碗大的疤,是我今夜的光圈。
我今夜的光圈,是中國近代史一次偉大的潰爛。
寺平古村
首先要從磚雕出發撫摸寺平。我驚異,普通的磚頭會在藝術里陷得那么深。鯉魚跳龍門的那幾條鯉魚,都伴著活潑的水聲。水花會從門楣上濺下,你進門要快。
還可以從“七星伴月”的建筑格局來撫摸寺平。據說,是牛郎從織女手里結過七星伴月之簪,一時沒握緊斗柄,致使跌落人間:壞事變成好事,人間有了寺平古村。我看見寺平的男女村民,至今身上都閃耀星光。
當然,還可以從這口“娘娘井”來撫摸寺平。喝下這口井的水,女孩就出落得特別漂亮。那位姓戴的女孩就是被選中入宮的,成了明憲宗的妃子。不過,不到民主時代,女孩還是別喝此井為好。
最后,我要通過當代旅游的3A標志,來撫摸寺平。我在古色古香的“立本堂”看見了“十歲成長禮”的現場,游客是多么喜歡這種文化體驗。
現在,我的手心都是寺平。每一條彎曲的掌紋,都是古村的流水。我一鼓掌,村路上那些整齊的卵石,就啪啪作響。
那就讓我,如此捧著寺平古村回城吧。
說到底,城市感覺的本質,就是鄉村感覺。
【作者簡介】
黃亞洲,1949年生。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影視委員會副主任、《詩刊》編委。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兼主席。出版長篇小說、散文集、詩集等文學專著30余部。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魯迅文學獎、屈原詩歌獎、金雞獎、金鷹獎、華表獎、飛天獎、百合獎,曾五次在國際電影節上獲獎,先后被授予“首屆中國百佳電視藝術工作者”、“全國優秀電視劇編劇”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