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因做有關安徽詩歌及蚌埠詩歌的課題研究,我很關注蚌埠詩人及詩歌發展現狀。詩友向我推薦了蚌埠本土詩人呂維東于2019年9月發表在《詩歌月刊》上的組詩《旁觀者》。
《詩歌月刊》是國內非常有影響的詩歌刊物,它用較大的篇幅一次隆重推出呂維東的8首新作,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它代表著國內重要詩歌刊物對詩人詩作的肯定,也代表蚌埠詩人詩作的影響力在繼續擴大。
在讀他的詩歌之前,我首先讀到他的詩歌觀:“詩是對這世界并不如意部分小小的企圖,是遭遇猝不及防迎頭而至痛擊時悲傷的出口,是唱給身后塌落時光的歌謠。”在這幾句凝練如詩卻又十分樸素的詩歌觀中,包含著他對詩的理解和追求,也回答了詩人為何要寫詩,寫詩的目的是什么的問題。這里沒有高調的宣示和奇異的標榜,有的是為詩的低調、內斂、樸實和真誠。在我看來,這更貼近詩的本真追求,很好地揭示出詩與世界、詩與生命、詩與時光的關系。
再讀呂維東的8首詩,感到他的詩與他的詩歌觀有著內在的一致性。其中給我突出的感受有三個方面。
第一, 他的詩有很強的意味感。“意味”是古代詩人提出的詩歌審美觀。宋代學者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說過:“大抵句中無意味,譬之山無煙云,春無草樹,豈復可觀。”所以他一直強調詩以“含蓄蘊藉”為高。呂維東在詩歌創作中,能自覺通過獨特的個人感悟和意境創造,達到含蓄表現、留有空白、滋生意味的境地。他的詩寫的都是平常景,平常事,平常人,沒有陌生的形象,新奇的事件,但讀過之后卻處處感到詩人在尋常處有不尋常的發現和感悟。這些發現和感悟總是十分巧妙地融入他精心創造的詩歌意境中,顯得委婉含蓄,言近旨遠,耐人尋味。
如果要細究他如何做到這一點的話,我覺得主要是詩人在創造詩歌意境時,注意做到了三點:其一,善于留白。詩人只寫一點,通過形象暗示將大片藝術空白留給讀者去想象,去思考,去感悟和意會。這很符合海明威關于寫作的“冰山理論”。海明威認為寫作就像冰山,只留八分之一在水面,其余的都深藏在水下。這如同畫國畫一樣,筆墨要有節制,不要畫滿,要將巨大的藝術空白留給讀者去想象、參悟和解讀。如《河道枯瘦》就在平常的河流中發現了意外:“一條聊勝于無的河流,也出現意外/比如不知什么時候,它的水位,就突然降至枯竭/瘦河道。遮蔽的真相,一下子豁顯:/許多木樁與挖掘后的留存/亂。黑。令人莫名/令風景大煞”,其中“遮蔽的真相,一下子豁顯”,是詩人的突然發現,也是詩人的豁然感悟,看似平常卻包含哲理。但也僅僅是點到為止,沒有再鋪陳,展開,緊接著就用“亂。黑。令人莫名”這樣簡練、含蓄、跳躍感強的詩句,給詩留下想象與思考的空白,讓讀者去意會。
其二,注意虛實結合,造成虛實相生的藝術效果。美學家宗白華先生在《中國藝術表現的虛和實》中論述中國的繪畫、戲劇、書法、建筑、篆刻、舞蹈時,認為其中都“辯證地結合著虛和實”“都是運用虛實相生的審美原則來處理”,才能達到藝術的表現。詩歌寫作也如此,以寫實為起點,以虛寫來完成詩境的轉換與拓展,造成虛實結合、虛實相生的藝術境界,實現詩境的超越與升華,給讀者留下較大的想象、思考和意會的空間。如《己亥始,在故園》,詩人先選擇一些細節實寫節日期間在故園所見所聞所感,然后調轉筆鋒,采用虛寫另辟詩境:“夜夢里。母親突然急切吐出/一大串莫名的字詞/我的思緒/迅急扭轉了方向”這里,什么都沒有點明,給讀者留下了想象、揣測和感悟的藝術空間。你可以根據思緒“扭轉了方向”,去想象、體會詩人此時突然脫離了節日歡聚的情境,沉浸于回憶母子攙扶著共度艱難時世的人生歲月,他內心的方向最終都是聚焦于對母親的回憶、感恩和懷念……《冬日》以“夢中”情境的敘述轉換到最后的切實感受:“天寒地凍。人為的溫暖里,我某處的骨節/反應性跳痛幾下。/好像往昔,未曾這樣”,也構成了虛實相生、意在言外的藝術境界。
其三,注意捕捉微妙的感覺,并且點到為止,造成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如《旁觀者》的最后一節:“站在高樓上的旁觀者/看得多了/有過不安,和目光的柔軟/更多的時候是曖昧/曖昧中時而一抖”,這個“曖昧中時而一抖”,是非常微妙的感覺,但詩人點到為止,詩也在這里戛然而止,留下很多的意味讓讀者去追尋。盡管我們讀過很多小說、散文、雜文中關于旁觀者形象的描述,但我還要說,這首詩還是從很小的視角創造出獨特的“旁觀者”形象,在看似不經意的感覺描寫中融入了很深刻的人性洞察。從“不安”“柔軟”“曖昧”到“時而一抖”,這個過程是對現代“旁觀者”的靈魂拷問。這樣的詩不是“做”出來的,而是要依靠人生的經驗,包括對自身人生體驗的深刻剖析。
第二,感性和知性的有效結合。他的詩能從微妙的感受出發,貼著形象、貼著心靈,避免從概念、主題出發,注重激活情感、思維,包括潛意識、無意識,避免簡單的寫景、抒情、言志等傳統套路,進入思考,盡力發掘生命的感悟和人生哲理,使詩具有現代詩的特征——即“靜觀性”“沉思性”,而不僅僅是抒情的詩、敘事的詩,最終抵達揭示現代人精神意識的藝術目標。如《冬日》經過一番虛實結合的情境描寫之后,突然宕開一筆:“——哦,無論如何這不是我想要的遇見/我渴望的高處/不過像南山一樣的山”,這里頓時閃耀出詩人個性和思想的光芒,但卻有沒有點明,讓讀者去領悟。《傍晚》中先寫眼前所見到的草:“一場雨,坡上的草集體躥高一截”,接著進入頓生的感悟和思考:“這是危險的事/在下一場雨到來之前,刀片搶先靠近”“那么多茂盛的草因為需要/中途倒下”“哦,曾經的風中,多么歡暢地搖曳/就像無數舞動過的理想翅膀”。這里,感性的發現與知性的思考有效結合,強化了詩的形象性、寓意性,其中融入了詩人的人生體驗,極大地豐富和深化了詩的精神意蘊。《路燈》中的“柳樹,也早其它樹一步照亮春天”是非常有意味、有表現力的詩句,令人過目難忘。“一個思索者 在日落之前/淺嘗著/自己照亮自己”。在“路燈”“柳樹”“思索者”的對比中,詩歌達到了感性與知性融合的程度,這樣,“自己照亮自己”才是從意境中生發出來的精神之光,顯得自然而富有啟示力。
第三,注意提煉詩性語言。一首詩有沒有藝術感,有沒有個性特征,有沒有藝術表現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詩歌語言。古代詩人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體現出詩人對詩歌的虔誠和敬畏,是對詩歌最高境界的執著追求。現在不少詩人寫詩太隨意,直白,啰嗦,口語化,不注意提煉,不注意創造詩性語言,導致詩的意味、詩美的喪失。讀呂維東的詩,感到他在提煉語言上還是很用功的。他的語言形象、精煉,有一定的陌生感和彈性。如“河道枯瘦”“春天仍在成長”“在古老的悔言中臃腫”“石縫中,驀地蹦出一位黑幫大佬”“月光降了下來,又被彈了回去”等,這些語言都增強了詩歌的藝術表現力,使得詩歌耐讀、耐品、耐思。
以上是我讀呂維東組詩《旁觀者》的一些感受。在這之前,他的詩集《行走在人間》已于2019年4月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這是他多年創作取得的新成績,也標志著他的詩歌正在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希望他以此作為新的起點,不斷拓展詩歌表現的新視域,不斷豐富和深化詩歌的精神意蘊,同時注意借鑒各種新的藝術手法,更好地發揮自己的藝術個性,寫出更多更好的詩歌力作,為繁榮蚌埠詩歌做出新的貢獻。
(安徽省詩歌學會理論研究中心主任 蚌埠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