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平線前面一個個倒下
2020年上半年·14首
- 01 -
前官地村
十五年前，父親憑借記憶模糊的地名
去了泰來縣的前官地村
找到傳說中的家譜
三年前，我也去過前官地村
在村南的荒地上
找見十幾座被時間夷為平地的土墳
里面睡著我的先人
他們來自云南
只因為頭上長著一塊反骨
在冰天雪地的荒涼之地
做了朝廷二百年的囚徒
難以想象的屈辱
被押送的先祖從南到北
一步一步丈量廣闊的河山
淪落為清朝的站人
今天，失散八十年的堂親
終于相見，他們從前輩的口述里
獲知我的祖父向東而去
直至音訊全無
若不是前官地村的存在
此生不會重逢
像一群飛散的麻雀，各自棲息人間的屋脊
無聲無息的活著
無聲無息的死去
生命是多么的奇特
一個朝代的囚禁
無法扼殺活著的信念
長夜終將過去
像我的家族，一旦打碎枷鎖
不會再有任何的茍且
2020年1月12日 北京
- 02 -
岳麓山下
從酒店的窗子望出去
眼前是湘江里的橘子洲頭
越過江橋上璀璨的車燈
我的目光停在夜色里
若隱若現的岳麓山
不只一次徒步行走于山間
每次都從山腳下開始
我喜歡拾階而上，用腳掌緊扣石板
像胸膛緊貼著變幻的時代
一路上除了躲避地上的螞蟻
都在追逐空中飄忽的
翠葉、飛鳥和云朵
早已淡忘登山時的心緒
得意或失落，欣喜或悲傷
唯有山間清透的風和錯落的寺廟
長久地印在心底
離開前，我會坐在愛晚亭的長凳
觀看游人們一張張陌生的臉
每一張臉都長得與眾不同
我與他們一度離得那么近
卻是擦肩而過，最終
記不起彼此的容顏
未來的無限性能把任何人變成過客
何況本來就是過客的自己
除了山河，時間將蕩滌所有的附屬
甚至宋朝建造的岳麓書院
鐫刻在圍墻上歷朝歷代千古流傳的名句
在光陰的洗刷中，越來越模糊
直至看都看不見
2020年1月16日 長沙
- 03-
此時此刻
清空自己，并不能把自己徹底變成一張白紙
再淺的殘留都是一種印記
必須用更濃的筆墨涂抹
改成另一種人生
善意與生俱來，是我最大的財富
我用它與不斷寬慰自己
和這個世界反復和解
驕傲是骨子里的鈣質
用來抵抗危局和黑夜
命運是那么的奇特，總在眷顧我
找到打開困境的鑰匙
陽光說來就來，迅速照亮任何一個角落
讓我的內心不存陰影
幸福于自己的平凡
此時此刻，我開始擺放碗筷
母親正在灶臺煮水
父親準備下鍋小年的餃子
多像小時候的場景
那時我夢想遠走高飛
現在只想呆在父母的身邊，在他們的眼前
晃來晃去
有時覺得自己是一個棋手
從不復盤既往的敗筆
永遠等待下一局的開始
不保證每一盤全是勝局
但一定下到最后
不期待完勝，喜歡弱勝而退
既不為難人間
又能殘局生輝
2020年1月17日 海口
- 04-
新春快樂
一邊是鶯歌燕舞的演出
歡天喜地的辭舊迎新
一邊是一群勇士逆行而去
他們把自己燃燒成火焰
變成一道道光
我早已敲碎反骨
埋葬于沉默的大多數
行走在另一條活著的軌道
自滿自己的清白。狹路相逢每一個人
都會緊貼墻壁
敬候迎面而來的人先行通過
把忍辱負重當成一個褒義詞
其實吶喊始終哽咽于喉
氣血撕裂肺葉，經常緊攥拳頭
活得淡泊的背面
必然隱藏一個抽泣的靈魂
牙齒緊咬嘴唇，不動聲色地
扼殺全部的憤怒
無意指責舞臺上的喜慶歌舞
人們需要一年一度的祝福
只是我的腦海，反復浮現另一個場面
死亡正無情地吞噬無辜的人
沉默的大多數開始變成祭品
很想祝福朋友們新春快樂
在這個詭異的除夕，卻怎么都
說不出口
2020年1月24日 北京
- 05-
下雪的一天
下了一天的雪
只為埋葬一個冤屈的靈魂
這冤屈屬于一個人的
一夜之間，卻讓所有人的額頭
長出屈辱的皺紋
我的屈辱早已淤積成石
壓在胸口，疼得我無法吶喊
牙齒咬破嘴唇
愈合后又反復滲血
口罩讓我們長成千篇一律的臉
隔離中，名副其實變成
自由的囚徒
有多少委曲求全
就有多少扎心的悔恨
顧忌天空，冰雪不留情面
顧忌大地，洪水肆意泛濫
我們的屈辱，是眼睜睜
看著吹哨人在謊言橫飛的時代
無奈倒下
春天是那么的遙遠
遠得隔著很多個噩耗
恨己不爭，無力拯救現實
愧對青春的誓言
只能蓄起胡須，讓自己變老
顯現沉默的丑陋
2020年2月6日深夜 北京
- 06-
北塢公園
置身于空曠的北塢公園
遇不見迎面而來的人，我摘下口罩
目中無人地疾走
死亡是因人而異的悲劇
現在卻懸浮于天空之上
覬覦所有人的命
干涸的湖底殘留衰敗的荷花
立春已過，草木沒有萌生的跡象
枯枝壓滿最后的殘雪
隨時都會折斷。無處安家的烏鴉
盤旋于大地之上，聲聲啼叫
留下一道道血印
在這片土地上，我積攢了太多憤怒
必須要向權貴妥協
向惡人露出違心的笑意
把每一次愛的欺騙全都說成美好
然后用手揉碎藥丸，反復
醫治心中的創傷
臨近的西郊機場，引擎的轟鳴聲不斷響起
我猜測每一架飛往疫區的飛機上
載滿遮面的白衣天使
在所有人戴著口罩的緘默里
逆行的翅膀劃破絕望的云層
讓人間看到了光
北塢公園多像一個避難所
可以坐在稻田里自在地抽煙
暫時忘掉現實的苦難
躲避變成一種坦然的光榮
我的內心卻是前所未有的羞愧
羞愧使我眩暈，以至于察覺不到
煙頭燙傷了手指
2020年2月13日 北京
- 07-
地平線
地球是圓的，說到底
根本不存在地平線
而人們依然把視野所及的最遠處
稱作地平線
地平線是人世間美好的依托
內心有多少悲苦，就有多少
走向地平線的沖動
苦難蔓延于生命的路上
地平線是掙脫現世的憧憬
即便遙不可及
人類情愿把它當成最美的童話
我相信這個童話
喜歡荒原上的地平線
一望無際的大地盡頭
飄滿疾走的云朵
天地相連，伸手摘下天上的星星
照亮身后所有的黑暗
走向地平線的時間里
我們將會遇見許多人
有肝膽相照的真心，有愛恨情仇的傷感
也有信誓旦旦的背叛
因為相信地平線的存在
甘愿忍辱負重
追求生命中珍貴的喜悅
一旦接近地平線
新的地平線早已懸浮于更遠處
在終將抵達的信仰里
我們都會繼續前行，浪擲一生的光陰
最后在地平線的前面
一個個悄悄倒下
2020年3月4日 北京
- 08-
白紙
生來我有一張白紙
懵懂之間，用蠟筆涂走了
無憂無慮的童年
故鄉的春天是短暫的
風還沒有吹綠屋脊上的青草
丁香花就謝了，細碎的花瓣
落在松花江的堤岸上
我用鉛筆繼續涂鴉
畫出一條通往遠方的鐵軌
穿越鐵橋的瞬間，蒸汽火車發出長鳴
撕裂低垂的云朵
嗖的一下，少年長出胡須
懷揣锃亮的鋼筆
從此遠走他鄉
橡皮擦不去鋼筆的字跡
更改不了注定的遠行
不知不覺中，頭發丟失一路
無從找尋的青春
已經藏在鏡后，端詳鏡中的自己
只能閉上眼睛
白紙已經沒有留白
忽然覺得無從落筆
半生稍縱即逝，如同退潮的海水
沙灘上殘留的貝殼
無法游回大海
有人提醒我，把白紙翻過來
可以繼續信筆游字
畫出更美的圖畫
而翻過來的白紙雖然空無一字
已不是一張真正的白紙
浸滿另面的筆跡
我可以自欺欺人
視而不見滲透的留痕
用彩筆美化污點
直至畫出迎風招展的錦旗
生命是無奈的，縱有千百個不甘心
在光陰的軸心上
不會重新擁有一張白紙
2020年3月12日 北京
- 09 -
另一個自己
我活得卑微
心底隱藏眾多悲喜
遇見任何一個人
首先想到的是使用敬語
讓所有人擁有尊嚴
讓自己彬彬有禮
肉身之外
活著另一個我
血性剛烈，不食人間煙火
敢愛敢恨，從不寬恕
他是一個愛憎分明的詩人
在單薄的白紙之上
激揚愛憎分明的文字
我選擇順從于生命的無奈
夜深人靜時，用清茶
沖淡淤積的憂傷
浩瀚的宇宙里
星球不過是一粒塵埃
最終都將煙消云散
難以替天行道
何須大動肝火
而另一個我
從來都是目空一切
讓我不能安心做一個謙謙君子
我有多妥協，他就有多憤怒
我有多忍讓，他就有多冒犯
寒江孤影，像是傳說中的俠客
劍指所有不公平
有時我會迷惑
哪一個是真實的自己
需要不斷辨識自己的身份
猶豫不決時，另一個我
就會露出不易察覺的輕蔑
然后一語不發
揚長而去
2020年3月20日 北京
- 10-
追風少年
從山坡上奔騰而來
一個個黑點，漸漸疾馳成一匹匹駿馬
長長的鬃毛倒向身后
像是一往直前的追風少年
目光如炬，點燃
草原上全部的云朵
健碩的胸膛撞開凝固的空氣
風迅速吹起來，掀動
草原之上的每一片草葉
大地，青草做成的鼓面
被無數只鐵蹄踏響
迅即響徹激昂的鼓點
像浩瀚的大海閃現一道道
勢不可擋的排浪
來自歷史深處的蒙古馬
任何時候，都帶著汗血和榮光
桀驁不馴，從來不曾跪倒
從來不曾屈服，身上殘留的傷痕
永遠掩藏在皮毛之下
從不發出一聲呻吟
直至英勇的倒下
每一匹蒙古馬都有倔強的靈魂
不躋身于舒適的馬廄
更不乞食草料
祖祖輩輩忠實于草原天然的給予
生是草原的勇士
死是草原的塵埃
2020年4月6日 北京
- 011-
草原花馬
白色身上綴滿棕色的斑點
像鮮花盛開的草原
垂落臉頰兩側的鬃毛
拉開的帷幕，露出
忍辱負重的面孔
斑點是高寒時節的雪花
融化在堅厚的肌膚上
抵御所有凜冽的北風
斑點是光陰的星光，照亮生命的筋骨
散發忍耐的清輝
斑點又是祖祖輩輩的傷痕
難以愈合，浸染著吃苦耐勞的卑微
縱橫馳騁的無畏
花馬的眼中閃爍靈性的光芒
生來矮小，卻志在高遠
用自己的命穿行時間
每一聲嘶鳴，都能聽見
驕傲的前世今生
花馬本身就是草原上最美的花
自由的開，血性的滅
任憑世間斗轉星移，多少靈魂被馴服
至死堅守剽悍的野性
因此草原始終一塵不染
永遠無限遼闊
2020年4月8日 北京
- 012 -
這三個人
呂貴品剃了短發
一身出家人的裝束
鬢角斑白，不再是
當年激蕩的樣子
泛濫的荷爾蒙
藏進桔茶的硬殼里
變成堅硬的茶梗
白光躲閃的目光
沿襲一貫的內斂
紅袖添香，不再垂涎
纖細的手指
自憐于陽光下的身影
頎長的腿，頎長的道路
永不停歇的狂走
麻光把心氣
釀成一壇酒
自斟自飲，張開的鼻翼
吮吸糧食的醇香
自詡是飽經風霜的長者
一臉清凈無為，皺紋中
隱匿情色的慵懶
在深圳書法院的背后
這三個人圍坐在鮮牛火鍋的周邊
說天說地說虛空，就是沒說
激蕩的私奔
貌似大快朵頤，桌面上
空留余生的殘局
2020年5月8日 深圳
- 013-
回家
疫情的耽擱，父母無法按期返回北京
逾期滯留的時間里
深冬轉為初夏，每一陣風過
貝殼風鈴一直叮當作響
芭蕉悄悄掛滿枝頭
父親心無旁騖
關注電視新聞和各地的天氣預報
凡有親人居住的城市
他都會關心得非常具體
比如刮沒刮風
下沒下雨
母親不聲不響
一直在寬大的平臺上
侍弄各種素雅恬靜的綠植
每天都會澆水
與每一朵悄然綻放的花朵
柔聲細語的對話
離開前，父親依舊是無牽無掛的樣子
母親卻滿臉的不舍
憐愛地端詳每一朵花蕾
我寬慰母親，雨水會落在平臺之上
最后都能開出花來
母親沒有說話
一聲輕嘆，露珠從草木一秋的葉子上
滑落下來
2020年5月10日母親節 ?？?/span>
- 014 -
三悅書房
三悅書房被稻田環繞
坐在其中，能望見白色的民居
和翠綠的遠山
明末殘留的蠔殼墻下
一只健碩的小土狗匆匆跑過
消失于田埂間的草叢里
在參天的榕樹下
有人提議，是不是挽起褲腿
去稻田里抓游蕩的黃鱔
所有人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駐足打量稻田里的水面
最終無人跳下水中
人世間的美好心愿大都只是說說而已
稻子開始抽穗，天空驟然
下起意外的雨
麻雀們躲在書房的屋檐下
遠山淹沒于云霧中
2020年5月31日 中山三鄉
| 作者略歷
蘇歷銘，出生于黑龍江省佳木斯市。畢業于吉林大學，留學于日本筑波大學、富山大學，主修國民經濟管理和宏觀經濟分析。
1983年開始公開發表作品。著有《田野之死》《有鳥飛過》《悲憫》《開闊地》《青苔的倒影》《蘇歷銘詩選》等詩集，《細節與碎片》等隨筆集。
蘇歷銘文字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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