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富(黑龍江)
珍藏在燕窩里的記憶
我的家鄉,在東北的松嫩平原上,家家都住著滿式的土坯平蓋房子。三間房東西屋,兩間房南北炕,組成一個大屯子。而每戶房前的外檐檁上和外屋地的房笆上,都有一個或兩個半拉圓形的燕窩,伴陪著家人輪回著日復一日的“三個飽一個倒”地繁衍生息著。而今隨著歲月的流失,那一個個小小的燕子窩,卻還珍藏著我很多很多平淡而動人的故事呢。
記得從童年記事時起,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的家始終住的就是土坯平房。外屋地屋笆的檁子上,年年都粘個燕子窩;外邊窗上的檐檁上,也歲歲都粘個燕子窩。燕子春來秋走,年年歲歲都如此。來時兩只老燕子,走時領走一窩小燕子。生活很規律,又很充實,像父老鄉親們一樣,到什么季節就忙碌著什么。
在父親的老宅院里,父母養育了我們8個兒女,一個個也像小燕子一樣,陸續從這個“窩”里“飛”出去了。哥哥們參加工作遠走高飛,姐姐結婚嫁人走出了老宅院,弟弟們娶了媳婦分家另住在城里。而這個老宅就剩下父親和母親倆了,原屋里滿登登的,現在屋里空落落的。兩個老人大部分時間里,只能陪伴著燕窩,你瞅著我我瞅著你,寂寞地生活著。春天燕子來了,他們想起遠方的兒女;夏天大燕子哺育小燕子,他們又想起遠方的兒女;秋天大燕子領著小燕子結伴飛走了,扔下一個孤單單的空燕窩,老人似乎又增添些許非常失落的感覺。
每年只能在年節或老人的生日,我們做兒女的方能從很遠的地方聚回在父親的老屋。幾十年來,我家的老宅,很有點像燕窩的境遇,有時窩里滿滿的,兒孫們擠個滿屋;有時窩里空空的,兒孫們一走又把老人閃了一下。正像五弟所說:窩滿是親情,窩空是鄉愁。即使怎樣擔憂外面的兒女,老人也不愿遠離這個窩,直到了老年,方才時不半遭地到城里看上幾眼。當后來二老臨終之前,還囑咐兒女們要把他們葬在離老宅不遠的墳地里。他們不希望“升天”,但很渴望“入地”。
在農村老家,父親在時稱燕子是氣象專家。在大雨來臨之前,根據燕子的行動就能判斷出是否要下大雨。有句民諺:燕子鉆天蛇過道,必有大雨到。每到這個時候,天氣悶熱,一群燕子在燕窩上邊的天空,聚眾盤旋,唧唧喳喳,呱呱亂叫。有經驗的老農一看到這些現象,便能準確地推測出:大雨快來了。往往在這個時刻,母親便忙著防雨。她到小園里把醬缸要蓋牢,省得讓風雨掫掉蓋灌了湯;又到后樹趟子把“老抱子”和一窩小雞崽子找回來,省得一場大雨拍蒙了。而在大坑南的場院,社員便忙著苫麥堆。燕子的“天氣預報”,是一報一個準的。
燕子是以靈敏著稱的,且經常受到父親的崇拜。燕子的靈活程度,還真有點像那年天上飛機表演的姿式。我一小就這么不著邊際地想過幾回,飛機是不是根據燕子的靈敏程度而設計的?我觀察到,在燕子尋食的時候,只俯沖翻轉幾個來回,就非常輕松自如的把小飛蟲叨到嘴里,然后飛回窩給小雛燕喂食。當時聽大人說:燕子是不吃落地的,只是吃喘氣的。記得每當屋外邊下著淅瀝的小雨時,我就趴在窗臺往外瞅著燕子鉆雨空的情景,真的精彩極了。后來我想,世間只有燕子方能有如此敏捷的本領。
詩人說,二月春風似剪刀。剪開了桃紅,剪碧了柳綠,剪化了河流,剪醒了田野。而我還覺得不夠,應該說小燕子的尾巴,似一把鋒利的剪刀,回到我的家鄉第一剪,便剪出了大地的春風,剪出了田園的春歌,剪出了浪漫的春天。每當燕子飛到檐下窩里,尾巴的小剪刀一張一弛,我們便唱起多少代流傳的童謠:“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歲歲到這里……”孩子的童聲與燕子的鳴唱融合在一起,組成了一曲人鳥大合唱,好聽極了。可能世界上還沒有比這樣的組合更優秀的,只有我的童年才能享受這份得天獨厚的快樂。
燕子和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和睦相處,和諧同存。既是鄰居,又是一家。我家的兩個小燕窩,在我們兄弟姊妹遠走高飛后多少年里,還是那對燕窩,還是那兩對燕子。鳥和人親,人和鳥親。一次外房檐下的燕窩,因年久了與檁條接觸的地方不粘了,父親就用一個小木板托起釘在檁木上,一對老燕子不用重新再壘房了。事后父親跟我們說:“燕子壘一個窩就像我們蓋個房子,得費很大的勁,維修一下還能住幾年”。可見,父親早已把燕子當我們家里的一員了。
父親愛燕窩,燕子愛父親。我家外屋地的燕窩,一群小燕子的屎便落到地上很臟。因此,母親丁架叨叨:“留外邊一個燕窩得了,省得這么埋汰。”父親說啥不肯,就用炕席頭拴四根小繩,吊在燕子窩的下邊,燕子的屎便就落到炕席頭上,幾天解下來打掃一次。另外,一到陰雨天或晚上關窗關門,燕子進外屋地的窩很不方便。雖然白天或好天氣,有時人一開門燕子能隨縫進來,比人都快;可關上窗門就不行了,有時還被關在外邊。于是,父親就在門上亮子摳個十厘米見方的小洞,讓燕子從此處鉆來鉆去。記得當時燕子飛出飛進時,還喳喳地叫喚一陣子。我把“燕語”翻譯成“漢語”,應理解為燕子正贊揚著父親的豐功偉績呢。
在我的老家農村里,有個不成形的規矩,說誰家要是沒有燕子窩,就是日子過死門子了,連個“燕緣”都沒有,更談不到有人緣了。還有個說道,就是說人在外邊,如果身上讓燕子拉上屢,那是很晦氣的。其實這都是唯心的說法。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說明人們對燕子寄托很多美好的東西,而善良的道理卻倒是真誠的。
在我生命的記憶中,燕子的記性是最好的,特別是對“家窩”的記性。每年秋天不管走到千里萬里,第二年春天保證回到這個家里。記得一次父親不相信,偷摸把大燕子堵在窩里,把膀根拴個紅絨繩,第二年回來果真帶回來了。事后父親對我們說:你們都給我像燕子的記憶一樣,保準能給我考上大學。后來,我從燕子“在暖時飛回北方、在冷時飛到南方”這個自然規律中,聯想到這些年來人的日子富裕了,生活習慣也顛覆了。有些人也像燕子似的整了兩個“窩”,在黑龍江一個“窩”,又在青島或海南弄一個“窩”。冷時到南方的“窩”,暖時到北方的“窩”。不經意間,人卻跟隨著燕子南來北往了,其生活規律又有些“燕化”了。
燕子壘窩是講究科學的,有很多東西是與人類相互借鑒而來的。燕子衍泥叼草,便能揉和在一起,壘成窩壁。泥是粘結體,草是泥窩的筋,抗拉抗折,待干透其壁非常結實。其實,燕子壘窩很像父親插“干打壘”的墻。用羊究和泥,一叉子一叉子往上羅,最后形成一堵墻,上檁棚蓋,成一個農宅。房屋建筑,又是多么地與燕窩工程相似呢。但這門技術,到底是燕子先學人類的,還是人類先學燕子的?這個問題,到目前為止,可能科學家還沒足涉這個領域呢。
燕子的家族是非常團結的,家和萬事興嘛!我記得一個春天燕子回來,“老家屁”借住了一個冬天的燕子窩,且還有野心長期霸占為己有,就是不給燕子倒窩窩。一個要,一個不給,在屋檐的燕窩里,一場針尖對麥芒的戰斗就這樣打響了。燕子一來一幫,硬是把“老家屁”連叨帶撲楞地趕跑了,至今燕子“寸土不讓”的精神還讓我受鼓舞。還有一次,在哺育期里,有個小燕雛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摔死了。一群大燕子,唧唧喳喳,集體悲哀,圍著死雛好久不愿離去。
燕子還不嫌貧愛富的,渾身充滿著正直精神。它選擇朋友時,不嫌主人貧和富,而其標準卻是人的好和壞。你再富有,房子再漂亮,只要你家人對它不好,它就不在你的房檐下筑巢壘窩。可你再貧窮,小土坯房栽栽歪歪,但其家人對它好,它就愿意在你的屋檐下筑巢壘窩。它選擇的是環境,選擇的是人品,選擇的是安全,選擇的是長遠。記得原生產隊時有個隊長,大磚瓦房玻璃窗很漂亮,可他卻不喜歡燕子,燕子一來他就哄走。所以,燕子就不愛在他家壘窩。因這,不少老娘們背后指指點點,說他一點“燕緣”都沒有。果真第二年選舉,讓社員們把他這個隊長選掉了。不知是真靈還是湊巧,只有天知道。
一晃,父、母親離世已經二十余年了。老人在時,我們兒女從四面八方奔回父親的老房子,這里是哺育我們陸續出飛的“窩”。每當回到家里看望父母,便能瞅見檐下的“燕子窩”,心里就充滿無限的感慨。父親的老房子——燕窩——我們——燕子,讓我展開了想象的翅膀,像燕子似的在老屋的上空飛來飛去。
父母親走后,我們每年都回老屯給老人上墳,而晚上都要到大姐家住下。蛇年過小年,在大姐家吃完晚飯。我去外邊觀星星,看見雨搭下有個燕窩。在雨搭燈光的照耀下,燕窩里顯得空落落的。此時,我便想起遠在日本的老兒子忠正,原本定下回來過年,可情況有了變化回不來了;而女兒每年都回來過年,這次征得我和老伴的同意,又要回婆家過年去了。這樣,家里過年就剩下我們老兩口了,樓房里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蕩蕩的。當看到大姐家的孩子從遠處一個個都回來了,我的心里更有幾分說不出來的酸楚。
父親的老宅,檐下的燕窩,你珍藏著我多少記憶?說也說不清,數也數不完。而每當回鄉看見燕窩,讓我就想起父親的老屋,那是孕育我們生命的搖籃!
(此文獲第二屆全國情感散文大賽三等獎)